暮歌

在两株相依的树木前，他们作别。父亲荡舟远去，再也没有应约归来。

这是一个关于时间与亲情的故事，没有华丽的视觉效果，没有可供摘抄的台词，连情节都极尽简略，惟有背景音在迂回往复，如念亦如诉。 

凭借着寓言式的平易，《父与女》收集了无数观众的眼泪与喟叹。提到这部短片时，很多人都引用了某段经典影评中的句子：“爸爸，你走之后我再也没有长大，我怕有一天你来接我的时候，认不得我的样子……”这么解释的确真挚动人，但总还是有一些没有切中要点。最后女儿的时光不断倒退，却只退到成年时期即停止，这就说明并不是女儿不愿被时光改造外表，也许正相反，她希望父亲看到自己长大以后的模样，补足那些年的缺席。

在扑面的温情背后，不可忽视的是，女儿在父亲死后一直沉浸于思念与惘然交织的复杂情绪，从童年到老年，心里的疙瘩没除去，永远脱不开低迷的莫比乌斯之途。“轮回”“循环”的意味被创作者用讲究的镜头语言写在故事的每个角落。

跟女主角骑自行车擦肩而过的人，都是对处在不同时期的她的影射（甚至就是她本人）。女主角的时间是向前发展的，而路人的年龄则向后渐渐变小，这种显著的反向绝不会是无意为之。仿若交错着的时空构成一个闭合的圆圈，起点是童年女主角与白发老太太同时推车行走在秋冬季节的大风里，终点是多年后某个干燥温暖的下午，老年女主角在路上逢着一位和她打扮类似的小女孩。

起先都是女主角超别人的车，渐渐变成路人飞快地从她身边经过，她就是这样步入暮年的。整个衰老的过程里，她常常经过父亲离去的故地，久久驻足远望。光阴的能量未能弥合人的哀伤，反而把它从心底捞出来刻上额头。

堤下的河流，那条隔绝了她与父亲的河流，也许是生命之河。所以过去父亲乘坐那艘棺材一般漆黑的小舟前，格外地留恋，连忙返身给了女儿最后一次拥抱。所以当河水渐渐干涸，女儿老得直至死去，她才得以循着父亲的影踪走向遥不可及的彼岸。

此时她的自行车也已经老化，脚撑无力支持车身之重，无论怎么扶都立不起来了。

自行车作为一种常见的、轮廓优美的工具，用在动画里不仅仅是为了好看，它还可以被赋予另一层寓意。车轮周长是丈量人生之路长短的尺子，行驶中的姿态恰似一块钟表，代表着时间，或暗示着时间的轮转。

脚踏车，她，河水，几乎是同时抵达了寿命的末尾。

女主角蹒跚地走下了这片满寄哀思的堤坡，断流的河道中野草已长得很深了，几乎没过她的头顶。穿过丛丛杂草，她在沙地中央发现了载过父亲的木船，于是安稳地睡了上去，身姿弓得如同婴儿，仿佛贴着父亲的心脏。

梦醒，像是受到召唤，她朝前方小跑起来。岁月的痕迹飞速地自她身上流失，老妇变回了青年的面貌。而她思念了一辈子的父亲就站在路的尽头，似乎一直都在静候她的到来，最终紧紧抱住了她。

冰心在诗中写到：“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是以形容人间极乐。故事中的女儿是太久太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平常的幸福了。童年时代所失去的东西，会在心上敲出巨大的洞窟，生出迷宫，将人困锁其中。那种无比痛苦的循环，女主角终于算是挣脱了，而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