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歌

他们的过往在我心底死而不僵。
如今睁开双眼,夜空多灿烂。

【朝耀】The Basement Tapes (地下室磁带)

  • BGM《升C小调夜曲》。存在异色、娘塔、NTR等要素。悬疑向,气氛阴暗,狗血拧巴,也许OOC。别挂我,求评论。



完美犯罪常有,而完美欺诈少见。毕竟同哄骗自己相比,欺瞒全世界是如此简单。

——摘自《午夜飞行》

 

【序幕】

“小时候我有一个同住的孩子,色盲,但他很爱绘画,碧绿的天空,矿紫的太阳,猩红的人类或奔跑或跳跃……有一回我们出门买土豆,他步伐飞快,于是在刚刚刷过白线的公路中央,他变成了自己的最后一张图。浓稠的颜料溅落到我的鞋面上,我尚不理解它是从何而来,直到某天我决心离开我的亲爱的。听人说,如果你无法确定对方是否爱你,就打开他的心房看一看。我忘记了我所探求的结果,只记得他像一条赤红鲤鱼,源源不断地朝我以及我们的地毯输送染色剂。隔着雨衣,我紧紧地抱住这些真挚温暖的色彩,抱住他陷入沉眠的肉体,某种情感从我颅腔内逸出,越过天窗,消失在锋利的月光里,多希望这就是结局……”

 

【第一幕,神隐】

一座长桥连接岛屿和陆地。

清晨他骑单车过桥,耳机里播放着肖邦。车身缓缓破开蓝灰色海雾,微咸的水气扑上面颊。

隔着迷蒙他看见有个身影坐在左边围栏上,发色浅淡,衣衫单薄,皮肤缺乏血色,仿若纸片削成。而后那人的确同纸页一般飘落下去。他急忙伸出手却抓了个空。单车顺势急停、侧翻,重重压住他的小腿,后轮还孜孜不倦地转动了一会儿。奋力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小跑到对方坠桥的位置,扒着栏杆朝下看,却发现连水花都不曾泛起。混凝土浇筑的台面触感冰冷坚硬,仿佛从未有体温停驻过。

大概又是幻觉。

王耀习惯了这种不自然的视觉现象。就像一盘厚重的胶片里,被恶趣味的放映者剪辑了几秒钟其他电影的片段穿插进去,恼人但无甚意义。

他返身拾起横陈于地的自行车,检查了手机的完好,便继续往公司赶。

照常是头一名抵达办公室,他按下门边的灯具开关,房间依旧昏暗如初,不知是停电还是按钮故障。好在他的格子间紧挨落地窗,多多少少能从写字楼群间隙处分得些天光,并不妨碍他阅读文件。按习惯放置好随身物件,将座椅调整至舒适的角度,捋一捋材料的顺序,他开始伏案处理昨天剩下的工作。

同事于此之后陆陆续续地来。IT部的印裔眼窝深陷睡意仍浓,客服部的金发女郎手一抖就被睫毛夹伤到了眼皮,不知是谁的加浓拿铁被碰洒了激起一阵埋怨,多数声音在谈天气,说股市,回味通宵达旦的派队,调侃稀奇古怪的客户。很少有人主动同他搭腔,除了那个gaydar敏锐、胡须比头发茂盛的胖上司。王耀也不爱回话,只是目不斜视地对着厚厚一沓纸质文档,手上活计片刻不停,有时连半点眼神交汇也无地,就到了午餐时间。

西/雅/图终年的雾霭给他与外界之间隔了一层烟云迷离的毛玻璃,人物、景致俱融进瓷蓝的底色当中,原本的形貌稍显失真。人像树木,行道树像高楼,摩天大厦像墓碑,碑石像书本,字里行间写满哀歌。

可多数时候,王耀享受其带来的自在与疏离,如同享受他的五斗橱里每一件宽松衣物。在粘稠如海的许多个夜里,他身着沁凉的睡袍,卧在沙发上,意识朝大洋心部溯游而去,逐渐沉入无垠无忧的漆黑当中。

比起白昼他更喜欢黑夜,独居者的夜晚坦诚而散漫,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用想。白天却要固守作息表,束起长发,扎好领带,早饭吃双面煎的荷包蛋,骑行上班并以此健身,工作到十二点后走出办公楼,穿过一条地下甬道去往惯常的饭店。日子犹似平湖无波,交通信号灯明灭有序,陌生人流熙熙又攘攘。而其中绝大多数和他同科同属的生物都很难使他产生发自内心的注意,除了王春燕。

春燕是在地下走廊及周边街道卖画的姑娘,身材娇小,穿着及膝连衣裙,丝绸般的黑发编出麻花辫在头上盘成两盘,用棕瞳平视前方的神态总像是泫然欲泣。无论何时她都随身携带一张素描肖像,不是卷成空心圆柱攥在手里,就是叠成四折搁进口袋,康颂纸久经摧折已不再雪白舒展,画中人的真容一片混沌。王耀同这个女孩子说得上几句话,得知那是春燕的丈夫,一位流浪乐手,数月前男方突然人间蒸发,再无音讯。此后她一直徘徊在原地茫茫无措地寻人,向遇见的每个行路者打听丈夫的消息。

的确有些人是依靠着微弱的希冀活下去的。今天她依旧楚楚可怜地静立于甬道角落,脊背靠着常年泡水无人粉刷的老墙,鞋跟抵住地脚线,眼观鼻鼻观心,神光都锁在皱痕遍布的素描图上,颓萎如一簇被摘下来承受熏风的白缅花。

“大约只是他厌倦了变心了……”王耀这样想,却怕伤到女孩的软嫩心肠故从来没说,而接着前几天的话题顺口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春燕半垂着头轻声说,刘海模糊了表情,容颜隐没在昏昏沉沉的阴影里。那一刻,飞织如梭的过堂风灌满了王耀的耳朵,他没听清。也不便再问,东南西北地搪塞一番,又提说自己赶时间去Sunset Boulevard餐厅,挥挥手转身而往。

他点的是招牌的培根三明治,需要等。隔壁桌的女人在讲电话,抽抽噎噎地边扯纸巾边抱怨未婚夫同其他女人有染。两名侍应生眯着死鱼目,悻悻地倚靠着吧台边缘,聊起飞涨的物价和单薄的薪水,交谈间隙终于给他端来了飱食。用刀叉扒拉了几下,蔬菜叶蔫黄难以下咽,肉质干枯仿佛在咀嚼麻绳,吐司烘焙过度焦黑如炭渣。这家店厨师的手艺依旧是如此地糟糕,至今没被辞退也真是个谜。

王耀擦完嘴向外走,边推门边暗自计划,待这段时间忙完了,不如去吃对面的法/国菜换换心情。一切都在正轨中匀速运转,齿与槽啮合紧密,但偶尔也会有一些不那么平素庸常的段落,好作为清汤内的佐味剂。

回到公司,茶水间里年轻女士们正尖着嗓子讨论关于奥/罗/拉/大/桥的都市传说,据说怀揣执念一跃而下可化身为夜枭。王耀也心不在焉地听了两句,开水淹过速泡茶包,浮起一缕袅袅的苦。午后越发倦怠的神魂被这片令人安心的灌木气息所缭绕,原本适应了高强度工作的生物钟也失却灵敏,使他渐渐渐渐伏案入睡。梦里似静谧又似嘈杂,深苍浅靛糅杂成光斑。

醒来时公司偌大的办公区空无一人。他不知自己耽搁了多久,也找不到任何能够显示时间刻度的仪表。唯有一只钴蓝翅膀的蝴蝶锲而不舍地朝窗户玻璃上扑,断翼折须也未肯止息,掉落的鳞粉荧荧烁烁。“真傻啊,你。”

带着几许迷思,他跑下楼去,沿着那些郁黑的墙面和脏兮兮的楼梯扶手,直跑到稍有光亮的室外。蕴藏了无尽秘密的天空忽然雨丝垂坠,把谜题都浸润在他簇新的外套上。

全世界的伞面都撑开了。

碰织布下千百副冷硬的神情。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生有一对紧抿的薄唇。无需问话,便能猜出他们总是在讥讽或拒绝。

王耀不在意遭受人群的孤立,从距离现在极久远的童年时代起,他就惯于游荡在心灵的荒漠之中;他怕的是没办法使自己忙起来,怕的是内里空洞无物。就在刚才,迅疾的奔跑使得他头脑有些昏聩,好像忘记回到自己的居所该往何处走了。

他暂借书报亭避雨,有名老年流浪汉也蹲坐到圆拱顶棚下,指缝满是污泥,油腻的深棕长发下是张褶皱纵横的脸孔,斜叼着根烟屁/股,怀抱一台从垃圾箱内翻找出的手提式收音机。流浪汉咔吧咔吧地摆弄旋钮,飞速调换着频道,依然能勉强听完一则社会新闻,讲的大约是城南的某宗情杀案,警方仍在搜查失踪的尸体。

在广播发出的阵阵白噪声里,王耀焦躁地举目四望,看见商厦外墙广告位悬挂有一幅巨大的海报,上面是个轮廓俊秀的白人男性,似乎正审视着碌碌众生。可云翳遮睛,辨不明其五官。

这时大雨终于有停止的迹象了,王耀决心离开此处,随意去哪里都强过迷茫地等。

王春燕也是由于骤雨的浇淋而思考透彻的。她圆润的天真鼻,受伤雀鸟般的眼神,以及手背平滑的线条,都将她塑造为三无产品推销员最爱的痴钝小女人,也令她轻易地得到和失去爱情,由皎白月光直退到剩饭粒子。她曾拥有过幸福,若不是那个人……春燕心尖沉了块生金,转身却又猛然撞上她的痛苦之源。手里轻轻捏住的肖像顺势摔出去,浸水后过于软烂的纸面瞬间被下水道栅栏切割成零星碎块,仿佛她本就无路可走的婚姻被陨石击溃,烟灭灰飞。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说……唉……”王耀语无伦次地向她道歉,双手像断臂雕塑凭空多出来的上肢一样不知该往哪里摆放,“真的万分惭愧,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出钱买你重画一幅作为赔偿。”

“算了,我不需要这些钱,图也不必再翻绘。”春燕压抑着话语里的哽咽,木呆呆地摇头,视线却追随灵魂伸向远处,避开了王耀和旧素描葬身的位置。

良久,复又传来她渺渺的嗓音:“这幅画是在我最爱他的时候动笔的,你说,现在他还会不会是那一瞬间的模样?”

这一句迅速将王耀问住了,他在窘迫的无言里暗暗推想,人跟水流相类,都摸不清形状猜不出趋向,拿不变的一份情去对待善变的一个人,终究是要输给他的。

“他可能早就没将我放在心上了吧。我原本以为,只要有回忆就已足够。但是,但是……现在我记不得他以前的脸了……”春燕双手掩面,禁不住放声恸哭起来,无色的液体穿过指缝滑落到地上的洼氹,融入雨水,却比火更灼人,烫伤了王耀的脚掌。

“抱歉,都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王耀。”

王耀记得他并没有向她提过自己的全名,可是春燕竟然准确地念了出来。姑娘把满是泪痕的脸庞从手掌中抬起,而绝望如漆黑潮水,正慢慢淹没她的眼睛。她以这凄怆的目光同他忤视,并扬声斥问:“你到底有多憎恨我?才连我这么一点点期许也要折断?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对上双眼的刹那,拥挤的记忆像无数条钢丝,汹汹贯穿了王耀的头颅。

这些飞快播放的画面中央,始终有一个男子,在微笑,在沉默,有时哼着歌,有时说出凌厉的字眼……似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但王耀想不起来。每当那人的名姓即将脱口而出,咽喉就仿佛被无形的指爪箍紧了,喘不得气。

他究竟是谁?

那么我呢?

我们是真实存在的吗?

为何泪水夺眶时的疼感如此真切?

洪流般肆虐的悲伤自胸腔内部撕开一道裂缝,决堤奔涌,裹挟着王耀在迷乱虚幻的风景里穿行碰壁,拖拽出的累累红痕隐在皮囊以下,欲愈而不能。

若非女孩饱含愤懑地竭力朝他一推,这份锥心痛楚恐怕久久不得终止。

其后的印象是轮胎剧烈摩擦柏油马路产生的尖啸,短暂的失重瞬间,他发现天空出现在地面的下方。最终在车灯刺眼的强光里,五感同形体相剥离。

 

【第二幕,蜃景】

十月末的某一天,王耀从漫长的梦魇中醒来,窗外雨声安静没有间歇。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意识拉回脑海,这并不比用铅字填满空白稿纸更容易。

玻璃皿上还剩零零落落几颗瘪葡萄,床头柜边角摆着一瓶快见底的褪黑素,挂式日历右下端用加粗记号笔圈出截稿日。波斯菊枯萎在透明花插内,缺了奥利弗的照拂,王耀就像失却手脚。

住在隔壁的奥利弗是他的私人心理医生,出诊不收费,并且尚未取得行医执照。据奥利弗故作专业的诊断,王耀患上了一种名为“孤独”的传染病。“我才是医你的药。”橙粉色头发的男子这样嬉笑着告诉他,嘴角露出一小块犬齿,稍有几分德古拉的样子。

忽略肌肉组织偶然构成的危险表情,奥利弗仍是一个好邻居好伙伴,甚至好读者,与王耀的责任编辑相较后尤其显得珍贵。那位仅存在于严肃客套的催告邮件背后的搭档,除去屡次打回他的稿件、否定既定大纲以及要求他大刀阔斧地做修改外,鲜少进行过真正的交流。他厌弃这些来自写作流水线的胁迫,他欲捧出素面的故事,却在面世之前被扑上厚厚几层妆粉,披挂着不合身的华裳。裁剪掉了许多真意之后,受再多的赞叹,总也不如奥利弗说一句:“瞧你的小说,多丑陋啊,可是真有趣,让我再仔细读一遍。”

王耀是畅销书作家,但他不写阅后即焚的厕所读物,也不甚注意文学批评人士怎么捧起他又怎么摔下。他下笔只写自己想讲的故事,写波云诡谲,人心无常,或是一副纯净的躯壳内隐含的衰朽。他说把丑恶加以沉淀,美感就会恢复澄清。才身处二十多岁的后半段,未及而立之年,光鲜的额头上一根纹路也没显,他吐出来的文意却好似已然活腻。

奥利弗抻动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刚打出来还余有热气的初稿,看得分外仔细乃至于沉浸,似乎能越过白纸黑字的界限进小说所架构的虚拟时空里捕捉一只迷途的蝴蝶,最后他直言不讳从中体验到了自毁之味。数月过后,这本基调不大纯善的犯罪小说正式被命名为《午夜飞行》,出版售罄后迅速再版。枭鸟展翼将夜空搅碎,冷金色的太阳自疲困的城市背后升起,铙钹与贝斯刻意营造出的嘶哑嘈杂遍布街头巷尾的时刻,作家受难的心灵终于得以姑息。

一个人生命中应该很难遇得到同王耀这样百撬不开的珠蚌。纵使奥利弗动用了堪比吐真剂的大/麻/蛋糕,也没能挖出预期的信息。

奥利弗大体上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怪癖,但东方男子的心结常常如半开半掩的门那样给予他推开的勇气,并使他磕撞到门链条锁——他在交谈中极蠢极拙地误食了原本给王耀准备的那块,两口下肚,优雅怡然的绅士形象就一去不复还。先是攻击了王耀的写作短板,转而嫌弃起房东的粉红衬衫,最后莫名开始控诉前任,借连篇脏话深情款款地回忆了他那位“性格恶劣自私又磨人,哦真该死最后还跟新欢跑了”的bottom,可谓字字血泪。

王耀歪在椅子里,右臂斜搭木质靠背,手掌心撑着头,指尖穿过夜雾般的黑软散发,边听边嗤嗤地对他笑。毕竟谁少不更事时都爱上过几个混球,这事不丢人。

终于松口是在某晚两个人待酒吧喝醉了,勾肩搭背地跑去看午夜场的老片。电影内容全给睡了过去,谢幕时分才清醒,手心还攥着那张硬笔书写的影票,片名《红楼金粉》用精致流利的花体勾勒而出。王耀端详着手写影票,顺戏院的台阶拾级而上,回头望见灰晃晃的放映光束打向奥利弗上半身,他的面孔就融化成了虚无。

“奥利弗,你有没有觉得生活中某些场景似曾相识,却想不出联系。”

“也许世界的背面存在另一个你,过着与你现在截然不同的日子,而你错把他的记忆当作你自己的。他比你多话,比你遇事果决,不妨进一步假想,他甚至会爱上我这样的人?”

“说什么大话……”王耀抬肘给了奥利弗一记,“我没可能恋慕其他人了,太累。”

奥利弗便停下步伐阻在王耀跟前,握住他的双肩,格外认真毫无调侃地讲:“听着,耀,如果你想忘掉谁,就将关于他的事写成小说。悲伤和喜悦都被锁入文字,印象自然会淡。”

“你——”

“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受煎熬。”

他有左右两环摩/洛/哥蓝的虹膜,宛若那些幽折长梦,使王耀的思绪泥陷其中。回转神来,却听见自己正恹恹低诉:“的确有那么一个人,我曾爱他,几乎想要杀死他。”

“当时我们年纪都不大,尤其我这张脸,买酒的时候总被店员拒绝……可是我们依然饮空了那么多酒瓶,唱腻了那么多专辑,日夜欢/爱无度,空掷年华,伴着涛声袭岸而睡去,然后在天黑前醒来……”

“如今才发觉过去的我真愚蠢。我错在,不该醒得比他早,错在误以为两个人就足以将寂寞分食殆尽——实际上正相反,恰如你所讲,‘会传染’。直到后来我褪下衬衫和长袜,对着穿衣镜细数身上的烟疤,才发现爱他使我愈渐空洞……”

那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奥利弗一言不发地聆听,王耀双手插进风衣外兜,边走边无序地讲。内容本就不多的话语飘进萧索秋夜的胸怀,附上橱窗凝为霜露,再没了声息。

多余的感触咽下肚,丰富的情节即现诸笔端,新作《Cherie》就如此从纠葛的母题中诞育。这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字里行间却堆砌满了某种叫做“爱”的东西,甜蜜的毒药和毒药的甜蜜反复在共生、互斥之间激荡。文中未正面描写的女子切丽,是如何撕裂一对恋人的情意并从而毁灭他们的人生的?不光追连载的书迷对此深感困惑,就连身为作者的王耀也不清楚,他完全顺着脑内种种陌生又熟悉的印象碎片运笔,甚至不自觉地把奥利弗的影子临摹到小说内,捏塑出一位因为了解主人翁的秘密而置身险境的角色。这样的写书方式,优缺点都太过明显,理所当然地令他抛锚在最绚丽的章节上。

社交网站无意外是怨声不绝,唯独向来严刻的责编小姐反常流露出了欣赏之意,还专门发送电邮以示鼓励。王耀尚没落魄到不得不搂紧几行生冷字符索取抚慰的程度,但此刻他轻围石板灰披肩站在窄长的铁艺阳台边,无法再举杯邀请隔壁的神经质药剂师同自己对饮,只是默然远眺的神情,的确像极了挤尽甜浆嫩液的柠檬片。廊外湿雨朦胧,车辆后雾灯晕出远远近近的红色,行人裹束着大衣,行走在茨比科维奇的水彩写生里。

酷肖柴郡猫的奥利弗总是行踪不定,可能他下一秒就要怀抱一纸袋面包若无其事地经过对面街拐角,又或许会在王耀戴好眼罩准备睡一场昼夜颠倒的浓觉前播放他的皇后乐队典藏版唱片……当然这回不同以往,他一个月的消失并非普通的外宿不归。

“是我。”

详细的情形都已选择性遗忘,但王耀清楚地察觉到是自己所为,这股子笃定劲头不逊于他使用小号向读者预告下一章故事走向之时。

罪孽深了一重,他小步地走来走去,最后瘫卧在奥利弗陪他逛家具城淘选来的棉布沙发上,大概比过去亚瑟在他眼前咽断气的瞬间还要难过一点。但当他意识到这层,又想发笑。假使王耀有一个妹妹,他要告诉她,最好别同真心喜欢的男人在一起,需知这份情感免不了燃烧成焚毁一切的烈火,无论是王子还是贫儿,奥菲利娅还是薇奥拉,没有谁可以全身而退。

可惜他没有需要帮忙参考的思春期兄弟姐妹,更一早亡失了能授他以经验教训的父母,倒也结交过三两密友,而最后无不是因为玫瑰枝茎的多刺而松开手指。年轻时所确信的无所不能,实质上纯属误读,光阴这把柳叶刀是从里侧起缓缓肢解掉他,惺惺作态地剩下一堆剖碎的残渣。

长久的空寂中忽然响起一阵笃笃敲门声。

黑裳黑眼珠的年轻女士叩开了王耀的房间,挽出一双重逢旧情人时才适合显露的甜丝丝的笑靥,她说:“你好,我是王春燕,你的责编,按照计划今天陪你去印刷厂。”梦中人与眼前客顿时交融成一面完整的形象。

剥去披肩,关好飘雨的西窗,由于壁灯开关线的失敏而多拽了几次,将满屋的凌乱冰冷弃置给背后的铁灰色,王耀顺从地随春燕出了门。他们没走两步就转过墙角钻进一架老式电梯,这幢楼有些年头了,代步设施逼仄得仅供两人使用,费力地拉上双层栅栏,摁下降落键,机油摩擦吊绳让这副沉重的古董总算开始运转。八楼传来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隐约有人在争吵,落到七楼他看见一对青年蜜侣在光影晦暗的楼道边拥吻,六楼至四楼一晃而过,三楼有许多表情比年龄成熟的儿童列队经过,二楼的小男孩紧紧抱住熊猫玩偶……电梯到负一楼才停下。

走出去却是整片湿泞的沙滩,细砂渍了水黏结成亚麻布,脚印便为它车上工艺不精的缝线。赤足踩着沙地,春燕率先打破沉默道:“这里果然很不错呢。你记得亚瑟当初是怎么把示爱词唱给你的吗?”

“过去我漫无目的地漂游,如今我甘愿做你的网中之鱼。”数年前男友确实在此地向他做过一番无限柔情的告白,那段揉弦醉得碧海失色,纵使磐石也要为之动容。那是他压箱底的美好记忆,没肯跟外人提及的。

“你到底是谁!凭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还知道你是怎样精准地刺穿他的心脏呢……”春燕轻松无辜地笑着,“哈哈看你紧张的脸色真是挺有意思。”

王耀眉头低蹙地盯着她,惊讶得一时无话。远处浪涛起伏难定,宽敞的洋面上正浮出城市钢筋毕露的尸骸,依稀可辨其参差巍峨的旧模样,类似于一场狂风暴雨把榕树连根掀拔后的图景。此刻再坚固锐利的新世纪建筑都不过是只受毁损的玻璃箱子,魔术师的舞台诡计遭到彻底拆穿,作为表演道具之一的观众已悄然退场,留下被戏弄的王耀坐在空荡荡的前排对影相觑,不知该鼓掌还是咒骂。滞境的乌云染浊了天幕,空间仍在不住地坍塌,砖铁相撞,激波扬澜,废墟中的沉闷轰鸣直往海平线之外绵延。

传说,神明认定世界充斥着腐朽与罪恶,可憎的人类使仇杀弥漫天地间,故而有意毁去所有活物。第七天结束时,大雨倾盆,洪水骤临。万丈的高山,存有气息的生灵,人也好,兽也好,爬虫以及飞鸟,全都会被消除干净。

水迅捷地自他的脚踝涨上膝盖。春燕伸出五指在王耀面前晃了两晃,俏生生地开口:“算啦,不逗你了。我……本意是来向你问一段结局,咱们总会面临那一天的。” 

“哪一天?什么意思?”

“又来了,自欺欺人毫无益处。你知晓我是谁,也听得懂我的问题,却还把头埋进沙子装聋作哑。在审稿的邮件里我千方百计帮你推向真实,帮你清醒过来,竟是做的无用功?”

“除了满身血污的那晚,我都很清醒。清醒到我明白,我同亚瑟没有差异,一样令人失望。利器阻断了他的生命,他也从深处将我谋杀。”

“你常常觉得已经洞悉全部……不是的。你没有领悟事实本身。你透过镜面翻转又怎能看清自己的样貌呢?谜底才懂一半,好比做/爱只有前戏,还不如舍弃。”她提臂穿越淹过腰际的水流,牵着王耀的掌心:“仔细想想,你记得我是谁吗?记得这是何处吗?”

海天混同,形似神湮,所见非所得。

“像梦一样。”

四散的拼图块终于聚合。一把无形的钥匙捅入锁芯,带动铜弹子清脆地拧开理智的匣。他不再困惑,不再心慌意乱——他本就不应该惧怕什么。咸涩的海洋表面托举他的身躯漂浮起来,如一根独木一叶舟,鸦青的鬓发浸润水中,似树冠蓬勃云雾舒张。

耳畔是春燕的声音在轻诵他小说里的句子:“'记忆可以被篡改,梦境容易受操纵。'你猜一直以来都是谁在试图扭曲真相?”“是你,”她自问自答,“你在想什么,我看不分明,但我体会得出你的心情。谎言的确能带来短暂的平和。但现在,这方幻境也存续不了多久了。”

“回去吧,你该回去了,也不得不回去。”

他的眼尾余光还叠错着浩大的一壁海市蜃楼,长风将春燕朝天边拉扯。组织了半晌的语言,终于说出来:“你是为了亚瑟才来跟我讲和的吗?”

“差不多吧。”

“他使我们饱尝心碎和悲哀,可看样子你依旧很爱他……”

许多年间,春燕沉睡在寒冻的冰川下,蜗居于黑蜮蜮的深渊底,能遇见那个人,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然而她没有选择点头。“傻瓜,我最爱的只有你,比任何人都更珍视你。我是你的骨中骨、肉中肉啊。”她犹如捕食的海鸟,身子多半部分悬浮于空,面庞则没入水平面以下,双手捧着王耀的脸颊,缱绻然吻住了他。

王耀定定地承受了柔软的一袭,屏息凝视起这个浑身是谜的姑娘。他们有着所差无几的清丽眉目,神态同样宁静悠远,由海水分割成两道别致的镜像。也许在某一平行时空,他们会是眷侣,至亲,师友,抑或是两根捻作一簇的灯芯。

他似笑非笑地在水中做出“谢谢你”的口型,尔后缓缓坠向背后的无边墨色。

 

【第三幕,黄粱】

认识亚瑟·柯克兰是在他人生中最诡异的某个阶段。

彼时王耀刚刚了断一桩注定没结果的单相思,孤身离开蜿蜒灿烂的三/藩/市。不曾想,他反倒从一汪蓝色大海涉入另一湾浓绿沼泽。

生命之书仓促又拙劣,最美最坏的篇章都给予了这个男人。光是遇见就绕了千万公里,很久以后他想忘记,也额外消耗掉了小半辈子。图书室的恋爱教程单单指导如何与人相爱,却没有讲解过要怎么做才能像揭痂皮一样痛快地撕掉往昔。王耀也就未能学会那类真真正正的落拓,只懵着昧着把日子吞食,摔一跤不哭不闹笑靥常在,比洋马齿苋还要明艳顽强。

以至于在那家下午四点半准时燃起昏黄煤气灯的音像店里,十九岁的王耀尽管默默藏掖着一些揪心秘事并经历独自远走,仍不可避免地展露出悦色。他听见母亲最喜欢的情歌在唱片机中辗转,唱的是:“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柔煦的乡音暖风扑面,不知不觉便甜透几道心坎。他因而成为常客,接连欣赏遍了所有版本,其中英文翻唱的译名看上去教人疑心是哪位法裔女性的芳名。

乘着歌谣忘却时间,忽略掉囊中羞涩的苦恼,空暇出来的是无限灵敏的审美触须。恰巧凝在了亚瑟身上,扰动,缭绕,生长出妖冶的花。

柯克兰氏最心浮难驯的幼子拎着少得可怜的行李,以及一把列侬签名款吉他,从伦/敦/西/区逃奔到相差八个钟头的大洋对岸。岛屿的雨雾顺着他过于苍白的脸颊淌下,就变成了酒吧舞台中央那些海藻丛生、风笛袅袅的新曲。那两年亚瑟栖身一座破败的廉价旅馆,没有缪斯也没有积蓄,夜晚献唱凌晨写歌,手扶琴弦,酒杯口抹着一圈盐。靠床的墙面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洞,不知是弹坑还是凿钉子失败的遗留物,他拿邮讯报糊住了。

罅隙通往的房间后来出租给王耀。不同于过往那些昼伏夜出眼底泛乌的艾/滋/流通站,新搬来的邻舍静寂自律,过着学校、兼职、寓所三点一线的生活,伏案赶报告时的如豆灯光常透过报纸的薄页映入亚瑟屋中。他们曾挨得这么近,无需刻意即可分辨出花洒喷出的热水是直接滚进浴缸还是滑过少年的细白腰腹;却相距那么远,仅仅在走廊打过两次照面,王耀乌莹莹的鹿眼里写着惊怯,走过几步方回身去看,背琴的颀长人影早不见了。像糖果橱窗内某条吃不到嘴里的朱古力,勾得谁念念不忘。

正式地说上话还是在音像店。隔着整架唱片柜,亚瑟把酒吧代金券递给迅速摘除试听耳机的男孩,邀对方去观看自己乐队的首演。为了避免尴尬,他还有很风度地额外说明,这只是邻里间应有的社交礼节,况且票据印得太多,他也顺手帮人分发一些。

素净修长的指根触及鎏金效果的券面,王耀眉骨相拢地忖了一霎。“嗯,会去的,不胜荣幸。”略抬眼,漏出和畅的笑。

王耀向来不唬弄人,应了要赴的宴,准会到。而且往后也常常去那里,坐在他最喜欢的吧凳上,看着一轮轮的演唱,点一杯色泽近似他的琥珀眸的龙舌兰酒。他那时并不清楚,这种花语是“为爱倾尽所有”的植物,叶汁却是有毒的。等他清楚的时候已经换喝苦艾了,住在玻璃壁内的绿色魔鬼腾起烟幕,吞掉味觉和神经末梢。此为后话。

现下空气里流动着迷离的电子乐,一潮一潮地泛进耳蜗,男子蛊惑般的低吟里,王耀心甘情愿地触了暗礁。好似轻巧地滑向梦境中的可怖深渊,手足在放慢十倍的类自由落体运动中大幅乱摆,赶巧抓住了一根藤蔓,以为自己能借力停下来而欣喜不已,哪怕它稍摧即折。

亚瑟坐在充足的光线下,望不清重重人面,只阖着眼皮轻声吟:“Look at the stars,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and everything you do,yeah they were all yellow……”表演完毕后亚瑟绕过拥挤的后台化妆室,走入醺酣的人群,在暧昧光影之下寻到了王耀,鸢紫与石蓝色正泼洒向他的宽松T恤。

当天是他生辰。一种除了强调人的离索之外别无意义的日子。

他那么瘦,领口敞出明显的锁骨,发辫垂到微弓的脊背上,指缝间擎着一根呛鼻的圣罗兰香烟。这让他成为一个孤零又美丽的人,像花蜜吸引蜂鸟一样轻易就抓住离经叛道艺术家的心。

“要出去透透气吗?”

“好啊。”

便晕乎乎地离了席。抽剩下的半截纸烟跌往杯心,灰蒙散后丝粒在浆液中徐徐洇开。

户外其实是座无比巨大的旋木,夜空同水畔的摩天轮妥协了颜色。他们沿霓虹斑驳的陌生街头游逛,凉风吹不灭醉意,心灵高翥远翔。借助乙醇的劲头说过不知多少梯己话,气氛得宜时也上手吻过。如断了线的氢气球漫无目的地飘升,又仿佛踏上气味糟糕的单程地铁,一觉醒来忘记自己坐过了多少站。

次日阳光钻越卧棂一条一条映抵王耀的侧脸,敏锐地睁开眼皮,翻过气息迥异的被褥,他发现自己身处未曾见过的床铺,而被鸠占鹊巢的亚瑟正就着薄毯匍匐于地:乱成麦浪的金发朝天撅起,能工巧匠也未必塑得出的英隽面容向里掩住,这样安宁地睡着,八分神似蛋彩画里头的嘉百列。已经竭力去抑制那些爱和被爱的宵想了,到底没躲过。王耀不禁叹了口气,双足沾地,准备替亚瑟掖好毯子。他矮下腰的同时,亚瑟倏忽拉住了他的左腕,嘶着咽喉,半是撒娇半是梦呓道:“别走……”“我没准备走,我哪儿也不去。”从此王耀真正地留了下来。

数月后他们存下一小笔钱,共同搬往新居。那椽刚够双人合住的半旧屋子,朝南的窗台边养着麝香石竹,几缕云气或楼外的枫木树冠偶尔掠过,带起厨房内常驱而不散的红洋葱气味。

纵使过去十多二十年,柯克兰先生仍能清晰地回忆起王耀偏着头坐在餐区处理豆荚的姿态,以及他把烘干叠好的衣物置入壁柜第三格时突然转身送来的浅笑。也记得那些可爱的夜晚,记得灵魂跃出肉/体的感觉,记得 Vol de Nuit 的异香将王耀萦绕,佛手柑、茉莉、檀木……存留在脑海的声与形,全归于两人相爱相偎的时候,离三十岁还很遥远的王耀,自相片左侧圈住男友的后腰,头顶嵌着颈窝,你中有我。

太多烂漫的开篇都只为了凸显结局处那段难得默契的相顾无言。爱意浓得化不开的阶段,没有谁预料到自己终以漠然的脸色为这份情愫宣告失效。“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有天早八点大雾弥漫,出门前亚瑟轻描淡写地提出,先前是他主动发出了邀约,理应由他来终结。浇花的男子手臂顿了一顿,说:“随你。”王耀熟悉这套把戏,搞创作的人,总要想办法给枯燥的日常生活制造出跌宕起伏,他们常常刻意争吵和好分离复合,借以重拾新相知的乐境。

可是亚瑟再也无法忍受王耀透过他而望向另一个不存在的人的眼神了。

况且王耀执着于从底端挤牙膏,挤不出后还会拿剪子给聚乙烯管中部来一铡,确保膏体耗净。

眼睁睁看着他的耀,他的生命之火灵感之源,从生活这杯苦咖啡里的方糖变成一块嚼不出味道的香口胶,简直比就近给他的肺脏来上几枪还要窒息。

拒绝归宿的第二周周末,他不胜其烦地接通了王耀呼来的电话,说:“别再催促了,我不会回去的。”“不,亚瑟,你不会的那样的对吗?眉眉非常想念你,你不在家它甚至吃不下提摩西草……”信号彼端的人声柔和得像在给年幼而怕黑的小亚蒂讲述王子吻醒公主的童话故事,让他的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去,索性横下心摁了挂断键。

王耀当时并不觉得他们走到了尽头,只忧心是前些日子自己太频繁地提及组建家庭的话题触及了对方的逆鳞,让让步外加一顿精彩的晚餐就能平复吧。他在橘黄的灯光下拉开整罐意面酱,吊灯的设计格外浑圆,被他命名为“不落的小太阳”——有天半夜他俩登上顶楼吹风长谈等候日出,东方将白时他却撑不住睡着了,为了弥补那次的缺憾,亚瑟特地买来这盏灯挂在显眼处,一通电,就有艳阳天。

八个小时后,他彻底改换了想法。

如果要票选“人生中最不愿意面对的事”,那一幕准会轻松入围前五。隔着拼贴出的杂色布幔,铁架上一行挤仄而奇异的表演服,还有光阴里重重灰埃,他的男友正紧拥着别的什么人,两人错落地发出绵腻的闷哼。如一记老拳迎面击中鼻梁,打得他顿时失去了痛感。忘记过去了多久,他的脚步才离开那间昏暗的、散发汗水味与狐臭的狭间,心思却化成褪色的裸/女海报,被永远钉在更衣室门口了。

他钻进被窝,感到头部嗡嗡直响,手足没有半点力气,作婴儿卧姿的身躯酸痛发沉。他合上眼,那些野兽派的画面还是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如灯泡下的蠓虫般纷纷噬咬着他的理性。

可能要等的人的确一去不回归了,空暇的半边床榻被僵冷无情的月光浸透。

这正是时间的魔力,把香甜如饴的爱情发酵成一瓶涩口的莳萝泡菜。头三年新鲜,第四年平淡,又挨过两年的厌烦,历经七年之痒覆水再难收。特别能磨的人至多拖到第八年,可勉强守住的不过死水一潭。

不可以将脏水中的藻菌当作水生花卉,不可以因刹那的动摇换身心的托寄,这些本该是常识。王耀并非缺乏此类概念,唯有面对亚瑟,他的情感总是跑在理智前面。在悲哀漫过堤防的那一晚,分明做足了分手的打算,翌日他顶着血丝蔓附的眼睛起了床,清走垃圾涤好桌旗,拆开木相框取出里面的合影,把地板擦了三又二分之一次,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地毯边,是被急促的门铃声唤起的。拉开门,一架瘦长的躯壳随即垮向他的肩膀。来者垂下头同他咬耳朵,携着酒气的吐息在颈项边微微拂动:“你知道,我爱你,真的爱你……抱歉……昨天……”无法可想,面对这古柯碱一般的男人。他终究是忘了作答,打好的腹稿全噎在喉头,只能艰难地保持着抱姿,说:“下次记得带钥匙。”

他们又在一起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裂纹都熨平整了。一人绝口不谈结婚的事,另一人开始戒断烟酒和MDMA,他们平静过活犹若老友,日子一度安稳得不禁教人怀疑世界末日就在明天。

而后太阳黑子并没有爆发,但那股残忍的热炎其实是一刻不停地炙烤着人的五脏六腑,曾经鲜嫩的心意被捧出来暴晒,瘪成了乌皱皱的一小团。把它泡进酒水里,佐半升倦怠,两勺酸妒,酿出了稠稠郁郁的什么来。不到终了,不知其味。

“简直糟糕透顶……我二十七岁,快二十八了,老桑切斯说我还年轻几乎是个孩子,但我受够了、受够了每天展现在我眼前的这些呕吐物般的生活——我竟以为自己能够习惯下去?”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弗朗,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明白。在这个年纪,你正跟卡拉法特小镇的姑娘伴着探戈的节奏谈情说爱,你的那口银锡色的旅行箱表层贴满了异域见闻……瞧,你并不止于把自由当成一个嬉皮士式的梦想,你就是它本身。”

“像我这样的人?”当时的雇主兼酒友波诺弗瓦先生笑了一下,可能是出于礼貌,可能是兴味所致,又或者那一瞬间就理应如此,“那么像你这样的人也不该一直陷在沼泽的淤泥中。恐怕你还不清楚你自己多么有魅力,而这正是美人的通病。”

“谢谢……”

“我说真的。”束着金色鬈发的男人搁下酒樽,扭过大半个身子,语气犹如大提琴般低沉温柔:“如果我愿意与你共享那份自由滋味呢?” 

遽然的发问久久未得到回音,另一头的单薄身形缩进衣褶,双目微瞑,扮演出迟来的醉意。如果?王耀想不出来,也不敢去想。很久以前他拥有过不止一个“如果”,可惜都没能演化成“结果”。弗朗西斯跟那个孩子长得太像了,许多身影重叠在一起,许多张脸洗牌似的在眼前交错,那些高高低低的嗓音都告诉他:“跑!快跑!”

不能被平静的生活所诱惑。你不能。

常在头顶四尺盘旋的呼唤声,让王耀越来越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困惑。他踉踉跄跄撞碎幻象回去找亚瑟,他要问问那双绿橄榄石镶的眼睛,是否有谁无法舍下谁而活,是否有疮疤长成了不可分的整体。

终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根又长又卷的红发,带着陌生的脂粉味。他欣喜若狂,他在盥洗室大笑,几乎呕吐出来。

亚瑟·柯克兰静静看着这个悬崖边上的人,神情疲倦:“你疯够了没有?”

“够了,当然够了。”王耀熟练地往箱包里塞衣服,箱子是刚来西/雅/图时就带在身边的,一角有些锈迹,总算能用得上了。

“停下。你在做什么?”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阻在锁扣上。王耀看也没看面前人阴沉的面色,只夺过行李,狠狠推开卧室门。亚瑟却先一步拦在玄关边,握住他的双肩:“你要去哪里,耀?”

头顶的廊灯刺痛着太阳穴,王耀阖上眼皮:“任何地方,除了这里。”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怨恨什么!”

“不重要了。”

“别以为瞒得住我,是你做梦都在叫的那位‘万尼亚’,还是你用来当书签的照片里的红脖子?”

“你!”

起初他就觉得彼此之间隔有一道无形沟堑,王耀看云时很近,看他时却极远,从眉弓下的幽暗泉水里,他读不出自己的名姓。久而久之,便着了魔,发了狂,失了自我,袒露出本不该出现的歇斯底里。

“我曾说我不在乎你过去爱谁、发生了什么,但这不意味着我可以任由你跟你那位法/兰/西/姘/头远走高飞,天知道他喂了什么迷魂魔药给你!”他一边怒斥着,一边将王耀往里屋拽,箱子在这过程中“咚”地砸落在地。

“混蛋!你放手!”

“我是个混蛋,你也是个恶魔,全世界就咱俩最合适……你以为他爱你?不!他只想把你摁在床上,就像我现在做的这样!除了我根本没有人爱你,没有人!”

对面的立柜上摞着三张正在筹备的音乐专辑,用马克笔注明了标题《Almost Famous》,实际上后来这些歌曲再也没能发行过。角落里有只苍蝇循着潮湿感扑向打翻的果汁,衬衣的纽扣沿着地板的纹理滚到窗边,卡在墙脚,那是盛夏的最后几天,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霪雨把西城沤成铅灰的水世界。

关于这座城市最末的记忆就是无尽的雨声,还有难退的高烧。一半被火焰灼烧,一半受海水寒冻,全身在冷热的失衡中瑟瑟发抖,王耀不断做梦,又不断惊醒。有时亚瑟已经外出,门反锁着,房间里只有钟摆在执著地响;有时他睁开眼发觉自己正仰躺在浴缸里,仿佛被生母的手捏起脚踝颠过来,天地四方,无不倒错。

于是他开始思念那个遥远的怀抱,脑海里慢慢重构出她的模样。都已经太久了,他的心情早就由依赖转为憎恨然后到淡忘,脆弱的孩子长成了狰狞的大人。

某天他很难得地想说话了,他柔声问身边的金发男人:“你说她离开的时候,有没有不忍心过?”而他曾经的爱人不顾一切地拥抱住他,并侵占他,从泵血的胸膛到微凉的足趾,从殷红的唇瓣到晃白的思维。

他感到有泪水大颗大颗地砸中了自己的面部,切开腮颊,悬滴到耳后。还听见有谁在神经质地嘟囔:“不会让你离开的,绝不……”但此刻他的心已经像这块天花板,坑洼不平,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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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产好久终于生出来了,现在产后抑郁中,感觉自己是个智障。埋了很多梗,故弄玄虚的也不知道谁能读懂,小仙女自己慢慢发掘吧,等有人交卷了我再来集中补充标准答案(这什么沙雕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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