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歌

他们的过往在我心底死而不僵。
如今睁开双眼,夜空多灿烂。

《江湖儿女》:灰烬是最纯粹的白

1988年,苏芮的《再回首》发行。

1991年,姜育恒在春晚中将这首歌唱到了天南海北。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是最真……”从前的日色极慢,曲调婉转,连谱的歌词也简明中自有一份动人韵味。

在从前的山西塞外,野模巧巧和她负伤的恋人斌哥缓缓攀上一座山丘,望着远处的火山,巧巧想到,经过了高温的煅烧,火山灰一定是世上最干净的。

也是在这一天,这片荒坡上,斌哥手把手地教她怎样给枪支上膛。巧巧喜欢抽斌哥抽剩的烟,打出他正在思索的雀牌,她曾是山中缠树的藤,是一个把自我揉进了爱情的小女人。巧巧常说自己并非江湖中人,可是射出这一枚子弹之后,她的枪,就再也没有放下。

回去的时候,斌哥被一伙小混混埋伏,于众人围殴之中渐渐不敌,被摁着头磕向车标。沉闷的撞击声从此烙在巧巧的记忆深处,直到十多年后她久久伫立在门边的那个冬天,这些声响仍然没停歇。有如擂鼓,有如凿岩,一下接着一下重重敲打在心头,叩问情与义、爱和怨。

2001年的巧巧给出的答案狠厉而执着,她决然下车,冲进混乱的街道,鸣枪护住了她的爱人。而后锒铛入狱,她也咬定这把枪是自己的物品。

又过去五年,她出狱,返家,葬了父亲,辗转来到奉节寻夫。《任逍遥》里玫红上衣的巧巧变成了《三峡好人》中一身素净满面愁容的沈红。


我自认为是个泪点高的人。可是单单看她在三峡这一段戏,我就已经哭了两回。

其中一次是她去徽州商会的办公楼,斌哥明明就在隔壁,却不愿见她,被告知斌哥已经有新女友后便离开了——她要听到他亲口对她讲,向她宣判这份情意的死亡,她胸口的火焰还没有熄灭——出门来到一个广场,有个“野人歌舞团“在表演节目,歌者将手中的塑料玫瑰递给她。这里沈涛的表演处理得堪称神级,她先是惶恐地后退半步,而后紧张地接住,慢慢在歌曲里陷入茫然,独自朝关着猛兽的巨笼走去。那种千言万语如鲠在喉的感觉,那种受伤至深反而流不出泪的情绪,不能不为之一大哭。

另一次情绪管理失败,是看见那连绵夜雨里,斌哥拉着巧巧的双手带她跨过火盆。仪式代表焚去一身尘垢,干干净净面对往后的人生。她的面目终于松驰下来,流露出对待恋人的柔软。她愿意同他重新开始,可是他不愿意。趁夜,斌哥冒雨离去了。

关于斌哥这个人物的行为动机,许多观众都表示难以理解,并归类为剧情牵强。其实不是。他只是重视江湖地位多于儿女私情(尽管情与义本就是不可分割的),很顽固地将巧巧定位在“背后的女人”这个层次,可以同富贵不可共患难,可以如衣裳即抛即换。所以他先出狱后并没有等她,一心想东山再起混出个名堂以后再说,所以当巧巧沐风栉雨一路寻来时他又一次选择了逃避,所以最终即便巧巧接纳了半身不遂的他,他仍然要不顾一切地出走。斌哥身上有那种传统的江湖美德,可他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普通人的糊涂和傲慢他都有。从这种角度上讲,斌哥的角色设定是真实的,也许不尽饱满,但贵在兼顾了正反两面且牵引了剧情,再加上廖凡精彩的演绎,总体上是很立得住的,没有各路评论里批判得那么“脸谱化”。

同样,骂这部电影描述的江湖太假的人,也绝对没有接触过真正的黑帮。《教父》系列、香港动作电影,以及传闻里的古惑仔山口组此类,可能是他们唯一的认知来源。实际上本片中的帮派生态和人物形象都非常真实,贾科长年轻时应是五陵游侠儿,他展现的内容都是贴切的有地气的。

《江湖儿女》依然是导演写给妻子的情书与对少年时代的回忆录,作为电影核心元素的无名火山就是他曾经常去的“秘密基地”,歌舞、迪厅和高颧骨狭长眼的女性也照例反复出现。不同的是,这一次科长摆脱了自己惯常的粗砺的影像风格,对影迷来说其观赏性有增无减。

当然,喜欢以电影镜头来进行严肃文学创作的导演多多少少都有叙事缺陷。碎片化、松散化、带有生涩感的情节剪辑在本片中也持续存在,膈应着想要看到体系完整体感流畅的电影的观众。科长不是不会讲故事,他构思情节的能力不差,并且擅长打造惊艳的细节或是有趣的段落,比如:端坐看港片《英雄好汉》的西装革履帮派人士,跳起《Cha Cha Cha》坟头拉丁的情人,歌舞团狮虎同笼的猎奇把戏,祷告感谢上帝的小偷,饥渴难耐的摩的司机,金屋藏娇的男人……真是一幅荒诞又真切的千禧年浮世绘,文艺作品正是时代的剖面。光凭这一点,本片就已经远胜《山河故人》了。

片名也很有意思,中文名致敬了费穆先生的同名电影,英文名《Ash Is Purest White》常译为“灰烬是最纯粹的白”。一世的悲喜交集,一生的崖间浪里,归来时洁白如灰,惟余从容。

巧巧说:“对你无情了,也就不恨了。”

仿佛“江湖儿女”只剩“江湖”,不叙过往,仅为了仁慈和相交的义气而照顾轮椅上的斌哥。作为这部电影的大女主,她身上包含了“江湖义气”和“儿女情长”两个位面。其实最后两方面都是未消减的,她拾起了被时代和人们舍弃的恩义,也没有抛下对斌哥的感情。灰烬是千磨万炼过后,拥有了更为纯粹的东西。

最后她幻听到那些撞击声并陷入沉默时,或许会想起2001年,人生的分割线边沿,她是如何在车后座畅想着去内蒙的旅行的。一切纯净得就像是可以重来,一切雪白得就像不曾离开。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BGM 《再回首》和 《江湖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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